我所敬仰的张道一先生
——访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郭勇健
编者按:2021年11月19日,“张道一从教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”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举办。会议期间,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郭勇健先生接受了本刊记者专访。
问:您跟张道一先生相识的机缘是什么?
答:我早年是在厦门大学读的硕士,师从易中天先生。2000年毕业想继续读博,易中天先生希望我去读艺术学博士。当时东南大学是中国唯一的一个艺术学博士点。易中天先生就给张道一先生写了一封推荐信,我就跑来见张先生,在这之后,我顺利地考上了东南大学的博士,成为了张道一先生的学生。等于说我的硕士导师为我预备好了一条路,通向我的博士导师。这就是我和张先生相识的机缘。
问:您觉得张道一先生具有怎样的人格魅力?
答:宽容,这是我认为他作为导师最大的人格魅力。张先生作为一个艺术家型的学者,才华横溢,尝试过多种艺术创作,包括绘画和设计等,书法也写得很棒。艺术家型的学者与纯粹学者有所不同,因此张老师带学生的方式与众不同,有一种魏晋风度。美学界有个著名的李泽厚先生,前不久刚刚去世,他带学生非常宽松,非常自由。易中天先生提起李泽厚先生如何带学生时总会说:“他啊,魏晋风度!”我觉得这种魏晋风度在张先生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。他对待学生特别宽容,他从来不会要求你一定要做什么。一个老师宽容,学生就能遵循自己的学术兴趣,将自己的特长充分地发挥出来。有些导师希望自己的学生紧紧跟随自己的学术道路,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学生,或者直接给学生一个毕业论文的题目。导师给你一个题目,你就算不感兴趣,但这是导师给你的,只好去做,但没有感觉的学问如果强行去做就会做得很痛苦。张先生从来没有这样。我的博士论文决定写舞蹈美学,张先生竟然同意了,这让我很意外,而且我的论文基本上一遍过关,张先生对我写的论文审阅得非常仔细,纠正论文中的错别字,调整句式,还给我的博士论文设计封面。张先生的惯例是给我们每个博士生论文设计封面,这一点在所有的博士生导师中都是非常特别的。
自信,是张先生的一大人格魅力。张先生对于自己的民间艺术研究、工艺美术研究、对于自己所建立的艺术学学科是非常自信的,他坚持自己的学术指向。同时,张先生也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,有一种“犟劲”,他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坚决去做。就像孟子所说的,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。我在一次与张先生的聊天过程中得知,张先生当时去申报博士点的时候,有人反对说:“搞艺术不就是画画,画画还能有博士点吗?”张先生就很不高兴,反驳说:“语言学也有博士点,语言学不就是说话吗?说话都有博士点,为什么画画没有博士点?”这个反驳是很有力量的。他认为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,对教育和国家有利的就一定要去做。
爱国,也是张先生的一大人格魅力。张先生非常爱国,对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非常敬仰,这种精神在老一辈学者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,这种精神让我高山仰止。我觉得张先生的生命是与传统文化生命连在一起的。古人讲“三不朽”:立功、立德、立言。爱国,爱文化的中国,这大致算是“立德”。把艺术学学科纳入中国教育体系,这当然是“立功”。张先生著作等身,这是“立言”。所以张先生应当说在立功、立德、立言三方面都做到了,他是一个不朽,是一个永恒,他会进入历史,而且他会是一个永恒。
问:在您跟随张先生学习过程中,他的哪些教学理念和方法令您印象深刻?
答:前面讲的宽容,体现在教学活动中就是自由,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教学理念。张先生给博士生上课,不是每周一次上满一学期,而是集中两三周时间上完。张先生的思维是发散式的,讲课常常带有一点聊天的性质,聊天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,通过与张先生的聊天让我获益良多。
张先生授课方式并不是照本宣科,也不是按照逻辑结构层层递进,而是比较发散,比较自由散漫的,我能感受到讲课过程中有一种生命和激情贯穿在里面。我认为这种授课方式很值得我们去发扬。因为创造性思维是建立在发散性思维之上的,你要学会去发散,而不是循规蹈矩,循规蹈矩的话还能创造出什么东西呢?虽然有些发散出来的东西可能价值不大,但是肯定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,你对这些有价值的东西进行挖掘,这就变成一种创造性思维了。我认为这一点张先生做得很好。
问:张先生学术研究成果十分丰硕,您认为最重要的学术成就有哪些?
答:我认为主要有两点。当然张先生自己说是“扛起三面大旗”,即民艺学、工艺美术和艺术学。但我觉得民间艺术的核心是手工艺,因此民间艺术或许包括了工艺美术,可能是我的“民间艺术”概念比较广义吧。但就算不能包括,至少两者是有些重叠的,因此我把它们合并为一个,这样说起来比较简单。第一,对民艺学研究方面。民艺学对艺术学是非常重要的,因为张先生主张民间艺术是艺术的基础层次。我打了个比方,艺术好比一座金字塔,纯艺术处于金字塔的尖顶,而民间艺术就是金字塔的塔基。张先生对民艺学的研究贯穿他的一生,数十年如一日,念兹在兹。八十余岁还出版关于汉画像砖的专著。我认为对民艺学的研究是张先生生命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,把这一部分去掉,张先生就不是张先生了,因为他的学术和事业是基于这一基础成长起来的。
第二,张先生是中国最早呼吁建立艺术学学科的学者之一,他认为艺术学就是对各个艺术门类进行综合的研究。张先生有一篇文章叫做《艺术学不是“拼盘”》,文中讲到我们现在关于艺术的研究其实早就存在了,但是那些研究都是各自为政,音乐研究音乐,美术研究美术,戏曲研究戏曲,很分散。“艺术”这种分散的情况在欧洲也是一样,直到18世纪夏尔•巴托提出“美的艺术”,才第一次把各种艺术统一起来,但“美的艺术”这个概念还是有些狭隘。张先生认为艺术应该是一个统一的名称,包含很多的艺术门类,当然也包括那些被西方美学所忽略的手工艺、民间艺术。
除此之外,张先生还有一些很特别的思想,除了民间艺术学他还讲了很多有艺术性的东西,比如:“休闲文化”、“大众娱乐”、通俗音乐、卡拉OK、盆景、根雕。这些东西虽然不叫艺术,但是张先生认为它们有艺术性,应该包括进来。我认为张先生具有开阔的视野,有一种综合性的思维,正是他的这种视野和思维使他提出一定要建立艺术学学科。这也是张先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成就。
问:您认为张先生对艺术学的贡献有哪些?
答:贡献有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。一方面是关于张先生的理论。在我读博之前,张先生就有一套关于艺术学的设想了,关于艺术学科的构想张先生写了很多文章和论文,比如《应当建立“艺术学”》《关于中国艺术学的建立问题》《艺术学研究之经》《艺术学不是“拼盘”》《艺术学的研究与方法》等等,提出要建立艺术学,这是张先生在理论方面的贡献。
另一方面是实践上的贡献。在张先生、还有和他志同道合的学界同仁的努力下,艺术学被纳入中国的教育系统,在东南大学,创建我国第一个艺术学系,并设立第一个艺术学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。这是一个划时代的贡献。此后,艺术学独立,2011年升级为第13个学科门类,与文学、哲学、教育学等学科并列。你看我以前读的是艺术学,拿的却是文学博士学位,因为当时艺术学是从属于文学的,现在艺术学终于独立了,与文学并列了,有艺术学博士学位了。这当然并不只是张先生一个人的功劳,但他肯定是开创者,是先锋。
问:您对山东工艺美院的印象如何?对同学们有何寄语?
答:山工艺我是第一次来,我对潘鲁生先生印象很深刻,潘先生是我的师兄中特别优秀的一个,他的艺术造诣很高,而且具有许多方面的才能,我相信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在这么优秀的院长的领带下,肯定会越来越好。听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正在致力于申报博士点,潘院长也不遗余力地去做这件事情,我乐观其成,祝愿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早日拿下博士点。
我的本科和硕士在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念书,同为艺术学院的学子,我了解到一个普遍规律,就是,艺术学院的学生常常“有术无学”,操作能力很强,学识积累不足,理性思维和理论思维相对较弱。我希望山东工艺美院的同学们能够多读书。一个不读书、不思考的人,他的格局肯定会受限。人类的智慧很大部分都集中在书籍里,想要成为大家,甚至大师,书是一定要读的。你看连梵高都是很爱读书的,梵高好像整天在画画,其实他的阅读量不小。读书能开阔自己的心胸,扩宽自己的视野。真正的学者,他们说的每句话背后都有很多的学识积淀在里面,你如果没有那些学识积淀就只能理解字面的意思,积淀得越深,理解得也就越深。归根结底,学问是自己的事,学问不是老师说给你的,甚至也不是读书读出来的,而是自己思考、探索出来的。读书有助于思考、探索和研究。希望同学们能认识到读书的重要性,多读书,多思考,多研究。(采访策划:韩明;采编:卜令君)